11.06.2010

半線以西2─黃經

我已經忘了確切的年份了,大概是我國小中高年級的某一年。

那一天,我跟著學校辦的活動到台影文化城,這麼多年的記憶應該早已殘破,我卻還記得當時像個幼稚園的小孩一樣,任性的在遊戲區的球池裡浮沉,那是有記憶以來,第一次感受到確切的不安,因為右眼皮不斷的跳著…….那個年紀的小孩哪知道甚麼叫不安,但我卻深深記得我拿著手腕上用手帕包裹著的銅板,找到了公共電話打了個電話回家。小時候每一次郊遊,我媽都會用我喜歡的手帕,斜對角捲著幾百塊鈔票跟幾個銅板,綁在我小小的手腕上,她說,這樣即使背包掉了,還有錢可以急用,而在中影文化城打電話回家的那次,也是少數幾次手帕捲真的發揮作用的時候。當時,沒有從電話那頭傳來甚麼消息,卻也是在當晚,讓一個孩子了解到了有一種再見,是怎麼樣都再也見不到的……………..

那天的下午我隨遊覽車回家,小孩的僅有的體力讓我疲憊不堪,我媽還是對我笑著,外公外婆也是,一家人簡單寒喧著台影文化城裡的電影場景,那個氛圍到現在還記得,當天的每一個片段就像記錄片一樣深深烙印在我腦海,在天還沒黑之前一切都跟平日一樣,沒甚麼不同。噢,有的,我記得媽媽說「阿祖(也就是外曾祖父)從下午就開始吐了,聽說他一個月都沒吃,從你大舅舅結婚那天以後就沒吃飯了」。大舅舅在家裡排行老四,是我外婆生了三個女兒後好不容易盼來的兒子,我阿祖,我舅舅的阿公很疼他,我外公的長子嘛!這也難怪。

一天遊樂的疲累讓我早早就洗完澡,但卻無法馬上休息,因為天一黑,一切都不一樣了,媽媽帶著我跟弟弟到了溫安宮旁的阿祖家,客廳已經淨空,擺上了兩條長板凳,上頭架著薄薄的木板,躺在木板上的是我好熟悉卻又好陌生的人,他比我印象中還要矮了許多,瘦了許多,眼睛沒有睜開,沒有像以往一樣喚我的名字,過世了嗎?沒有!我還聽見沉重吃力卻明確的呼吸聲。我知道即將要發生甚麼事情,但無感。

另一旁的客廳裡,眾親戚們平靜的談論著,裡頭有我阿祖的三個兒子,一個女兒,他們的媳婦、她的丈夫,他們的兒子女兒、他們兒子女兒的孩子們。小阿姨帶著那時候的男朋友也是現在的姨丈趕回來叫一聲「阿公」,還有阿祖一對兒媳,以及兩個孫子正從台北要趕回來。好幾個小時吧,就這樣僵持了好幾個小時,在那期間,大嬸婆悄悄的把一面鏡子放到阿祖的鼻前,想用鏡子上的煙霧,阿祖嘆出的微弱鼻息來確定他的生命跡象。沒有煙霧,鏡子一樣潔淨,但呼吸聲還是扎實的穿越了每個人的耳朵,一直到三叔公一家子回來,叔公嬸婆以及兩個舅舅跪地喊著「爸、阿公,阮返來了,阮返來晚了」,呼吸聲愕然停止。眾子嗣、後輩一陣靜默,我們忘了是誰按下那早已備好的佛經,經文一出,啜泣聲一陣,每個人哭了,沒有例外!我輕輕的問我媽:「阿祖不會回來了嗎?」我媽沒有回答。

坐在一旁早已得了老年癡呆,失去了記憶跟智力,每天跟孩童一樣笑的天真的外曾祖母也哭了,她的眼淚好悲傷,特別是從滿是皺紋的稚氣臉龐上流下,更讓人印象深刻。

接下來的日子,我們秉持著傳統習俗,守夜、法會,做滿七個巡。我們依照輩份穿著麻色、白色、黃色、藍色、紅色的孝服,我們聽著師公用流利的閩南語重覆朗誦著一百多個名字,我們排成一列輪番走過用小小木板搭建的奈何橋,我們以斗大的鐵籠為中心繞一個圈圈看著一桶一桶的金紙燃燒,嘴裡喊著「爸、阿公、阿祖,你要返來領庫錢喔」,我們依著師公的指示,在他說完「子孫代代出狀元喔」之後大聲又整齊的喊著「有喔」,我們重複又疲累,卻又彼此情感緊緊相連的做完一個又一個步驟,沒有喊累,從老到小,大家都深怕少了做了甚麼,阿祖在另一個世界會過得不好。就這樣,一個生命的凋落,一個家族的相聚,一直到中國人所謂的入土為安,一切就好像畫上了句點。

喪禮過後,小阿姨跟姨丈依習俗,在百日之內完婚。大舅舅結婚的紅包、阿祖過世的白包、小阿姨結婚的紅包,短短半年內,家族有著好大的變動;隔年,表舅考取了彰化縣高中聯考的榜首,大家開心的說著「你阿祖愛囝仔讀冊,有保庇啦」,開玩笑的語氣,真實的篤信。

總是騎著腳踏車載著老妻的阿祖,沒有再出現過,而她的髮妻,也是他中年後續絃的老伴,也在幾年後凋零,我曾經以為,他們的故事,就這樣成了句點。

這樣的想法,一直到我長大後,才知道是一正確的錯誤。我常在腦海裡不停的回想是甚麼樣的情感,能讓失去記憶與智力的外曾祖母,留下這麼深刻的眼淚?疼我的舅舅對我說,他們兩老感情好,外曾祖母從小就被賣到茶室,阿祖曾經在我外公的親生母親死後一陣風流,卻甘於在接回曾是茶室女孩的外曾祖母後,甘心的騎著腳踏車,在當時充滿水田的線西鄉野中來回漫行。可能是這樣對愛情的執著,讓當年結婚的大舅舅,還有小阿姨的婚姻,在歷經許多現實衝擊後,夫婦仍舊相互珍惜,情感堅韌踏實。

曾經是線西鄉大地主的阿祖,奉獻了一大片的土地給溫安宮,因父母欠債而被賣身到阿祖家的兒童長工們,阿祖也讓他們在成年之後,無條件的還他們自由,並且牽掛著他們的未來,是這樣的寬厚,讓他的後代們把厚道、寬容、道義放在價值觀的最深處。

在台北的舅舅曾經告訴我,在幾年前一段論及婚嫁的感情挫敗後,他曾經憤世嫉俗、難以平復,多次在下班之後從台北開車衝回線西,站在已撿骨的阿祖的靈骨塔前,望著阿祖的塔位,輕聲問說「我現在該怎麼辦,該怎麼辦?」。舅舅最後沒有迷失,現在也有了幸福的婚姻。

而我呢?曾經叛逆不已,急於想離開家,長大了以後卻對家鄉有著不可割捨的情感,對於鄉下人獨有的樸實有著莫名的依戀,在幾次徬徨受挫時候,走進阿祖家隔壁的溫安宮,在眾神祗前潸然淚下,又再度勇敢堅強,在繁華世界的誘惑中,仍舊堅持著土氣的理念,在書中找到平靜,在不斷求學的路途中,找到方向。

我以為在喪禮以後,就是句點了,我以為那段辦喪事的過程,是我對阿祖最深刻的記憶。但不是的,生前他用精實高挑的身軀照顧著他的子孫,逝後他用另一種型式,庇蔭著他的後代們。傳統習俗說,若人死前未食,就會把福分留給子孫們,阿祖過往前整月未食,並在彌留前把所有皆吐出。這是最珍貴的遺產了!

阿祖,你知道嗎?你的後代的我們,沒有一個人偏離正軌,我們不一定是高官權貴,卻珍惜這平凡踏實的生活,我們沒有看到太多社會的殘酷,我們每一個人都用自己的方式想辦法幫助著自己和別人,我想,這是你留下來的,我們的福分。

黃經,一位在我記憶裡只有短暫片段,卻深刻且影響我許多的,樸實的、厚道的、有學識的鄉下人。我會記得,記得長輩說的「你阿祖愛囝仔讀冊啦」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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